六年前，我说我来赎罪时。

　　小五爷恶狠狠地说我为什么不去死。

　　六年后，我把罪都赎清了。

　　小五爷却哭着，求我不要死。

　　1

　　富可敌国的苏州巨贾周府，垮了。

　　府里上下七十口人。

　　接受不了现实的，自杀。

　　还不想死的，逃命。

　　总之全家就剩一个独苗了。

　　小五爷大病了一场。

　　醒来后见到我，说的第一句话。

　　就是：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，该死的人却还苟活于世。」

　　他打我骂我，逼我走。

　　实在不愿走，就去死。

　　我说我答应了老夫人，一定要让小五爷开心地活下去。

　　他冷冷地看着我，说：「就凭你这个丧门星？」

　　我叫阿福，是个粗人。

　　原本和姨娘在苏州街坊卖豆腐。

　　周家靠做生意出名，尤其是那周家老五，才华横溢，人称小五爷。

　　但一年前，青梅竹马的赵玉儿死了。

　　小五爷从此像变了个人。

　　周府的生意也愈发不景气。

　　老夫人把我买回去冲喜。

　　可喜没冲成，周府就彻底败落了。

　　我的确是个丧门星。

　　所以我不能走，也不能死。

　　我是来赎罪的。

　　小五爷娇贵体弱，病了以后行走不便。

　　我带着他来到了长安。

　　支起了小摊，开始继续卖豆腐。

　　可还没扎稳跟脚，讨债的人就追了上来。

　　他们拿不到钱，就把我卖进窑子里。

　　我挨了三天打，硬是逃了出来。

　　小五爷不知道周府欠下很多债。

　　听说我进了窑子后，掐着我的脖子给我灌毒药。

　　他红着眼，说他的妻，原本只能是赵玉儿。

　　「你和你的豆腐一样，外表白嫩，里面却全是渣滓。」

　　我不晓得小五爷说的是什么渣滓。

　　我只知道我做的豆腐，清清白白。

　　虽然小五爷，从来没吃过。

　　挣脱出来后，我抠着嗓子吐出了毒药。

　　因为我还不能死，除非我把罪赎清。

　　小五爷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。

　　周府垮掉的前几日。

　　赵玉儿拿了一大笔钱，找到了我。

　　2

　　整个苏州，我姨娘做的豆腐一绝。

　　我才跟她学了点皮毛，就被她卖给了老夫人。

　　姨娘说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，她终于不用再卖豆腐了。

　　我心疼这门手艺，传承了下来。

　　没想到，竟养活了我和小五爷。

　　发达之后的姨娘到处潇洒，在长安见到了我。

　　她说：「烂胚子，你还在这卖豆腐？」

　　我告诉姨娘，我如今叫阿福。

　　当初老夫人问我的名字时，我胡诌了一个。

　　因为姨娘总是叫我烂胚子。

　　不好听。

　　姨娘也不管我如今叫什么。

　　她只是怜悯地看着我，说这都是命。

　　原先她以为我是去周府享福的，谁知后来竟是去受苦的。

　　命中注定的。

　　就像小五爷注定娶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一样。

　　我没有反驳她。

　　转头看见小五爷愠怒的神色。

　　小五爷是个可怜人。

　　他一辈子也想不到。

　　周府垮了，是赵玉儿的手笔。

　　那天她找到我，说这泼天的富贵，只能是赵家的。

　　只要除掉周府，她就能如愿嫁入皇室。

　　作为报酬，她会帮我拟一个新的身份，

　　我此生，都不再是一个逃犯。

　　就这样，我在「机缘巧合」之下，被姨娘收养。

　　然后凭借着与赵玉儿相似的样貌，被老夫人买下。

　　老夫人把我带回家时，整个周府都震惊了。

　　像，太像了。

　　太像小五爷那死去的青梅竹马了。

　　所有人都以为，郁郁寡欢的小五爷见到我，一定会开心。

　　可他们不会想到，小五爷每天都巴不得我死。

　　他们更不会知道。

　　小五爷的青梅竹马，没有死。

　　死的，是一个曾经双手沾满鲜血的逃犯。

　　她如今叫阿福，是小五爷名正言顺的妻。

　　一个背负骂名的替罪羊。

　　3

　　我给摊子取名周记豆腐。

　　小五爷听到后，神情有些古怪。

　　他不愿和我待在一起，赶路时总想着跑。

　　可跑不了多久，就体虚地昏了过去。

　　我把他一次又一次地捡回来。

　　久而久之，他便认命了，跑也懒得跑。

　　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，看我忙里忙外磨豆子、卖豆腐。

　　日子久了，豆腐摊的生意渐渐热闹起来。

　　小五爷的病也开始有些好转。

　　人也恢复了生气，相貌堂堂，吸引不少达官之女。

　　有位知府的千金，说什么都要嫁给小五爷。

　　听闻他的遭遇后，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替他还清周府所有的债。

　　「债？什么债？」

　　小五爷愣住了，这才知道，我那日被抓进窑子的原因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小五爷的房内。

　　烛火燃到了天明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　　过了几日，知府千金按捺不住。

　　派人领了三箱珠宝前来提亲，要小五爷入赘。

　　小五爷摇头拒绝，说他已有了婚约。

　　知府千金顿时白了一张脸。

　　看到我在一旁默默磨着豆子，大叫起来。

　　「她？怎么可能？！她分明就是个粗贱的丫鬟！」

　　后来千金哭着说，她可以做小。

　　吓得知府大人亲自前来，押着那只小野猫回去。

　　至于那三箱珠宝，他们看也不看。

　　于是加上我先前卖豆腐赚到的一些银两。

　　周府的债，终于算是还清了。

　　用小五爷的话来说。

　　债清了，算是还了我挨打的人情。

　　但我害周府家破人亡，却是事实。

　　我逃不掉，我也不想逃。

　　我点头，说我答应过老夫人的，绝对会做到。

　　虽然如今他不开心，但好在活了下来。

　　小五爷抬眼看我，神情晦涩不明。

　　「你在赎罪，仅仅是因为这样？」

　　「……是。」

　　4

　　其实小五爷心知肚明。

　　他告诉我，叫我丧门星，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接受不了现实。

　　才将责任推卸给我。

　　周府垮了，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。

　　小五爷其实也从来都没有怪过我。

　　但所有人都没了，只有我没丢下他。

　　所以小五爷才如此极端，来确认我的真心。

　　自那日以后，他像变了个人，不再让我叫他小五爷。

　　周远山的名讳，开始在长安传扬了出去。

　　自病好以后，他开始接手一些生意。

　　周府世代经商，小五爷耳濡目染，自是上手很快。

　　周记豆腐摊很快变成周记豆腐铺。

　　长安的生意几乎被他承包下来。

　　有人见到他点头哈腰，有人见到他阿谀奉承。

　　曾经声名远扬却败落破产的周府，仿佛又死灰复燃一般。

　　他买了大宅子，招了几个下人。

　　说我以后，就是这府里的夫人。

　　可我不能当他的夫人了。

　　夜晚，我收拾好包裹。

　　刚想踏出门槛，就看到小五爷猩红的双眼。

　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，问我：「阿福，你要去哪儿？」

　　下人们求我别走，这做豆腐的手艺，他们学不来。

　　但我以后，也不能再卖豆腐了。

　　我第一次看见小五爷如此慌张的神色。

　　他跟在我身后，一直说他的不对。

　　不该打我骂我，不该骂我丧门星。

　　他愧对我，求我别走。

　　我什么也没说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

　　因为我也心知肚明，不敢告诉他。

　　周府，真的是我弄垮的。

　　我答应了赵玉儿，嫁进周府之前，杀了周府内部精通经商的人。

　　导致周府财政出现差错，人心涣散，一崩而裂。

　　而我时逢嫁入周府，才顺势落下个丧门星的骂名。

　　自此一来，没有人会想到其中的缘由。

　　赵玉儿早已借着假死的名义，逃脱了小五爷的束缚。

　　顺利嫁入了皇室。

　　我原本可以弃小五爷于不顾，从此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。

　　但在我准备逃离周府那天。

　　我看到了小五爷一个人。

　　愣愣抱着怀里的早已咽气老夫人出神。

　　他原本是个天之骄子，不该遭受这样的罪。

　　而我却为了己欲，再一次将他人推向深渊。

　　若说赵玉儿是主谋，那我便是帮凶。

　　所以我才赎罪。

　　我不怕什么骂名。

　　只要这双手，可以卖一辈子的白豆腐，而不再沾染鲜血。

　　借着老夫人的叮嘱，我甘愿遭受这一切。

　　我一辈子，都对不起小五爷。

　　5

　　赵玉儿还是找到了我。

　　她把我捆在刑架上，用鞭子抽、用烙子烫。

　　「阿福，你真傻，你不该回头的。」

　　「你以为你走了，就能保得住周远山吗？」

　　我知道是我毁约了。

　　原本赵玉儿与我之间的交易，就终止在周府灭亡那一天。

　　可我自私地以为，只要赎清罪恶。

　　一切都会结束的。

　　但好在，小五爷已经足够独当一面。

　　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。

　　赵玉儿是二皇子的妃。

　　若非触及她的利益，她不应该出宫。

　　既然出宫了，那必定身后有人。

　　我没想到过会以这样的方式。

　　再次见到二皇子，李尚达。

　　我的主子。

　　他从暗处走出来，见到我时。

　　露出了近乎疯狂的神情。

　　「小十八，好久不见，哦不，听说你如今叫阿福。」

　　周远山逃出了梦魇。

　　可我没有逃掉。

　　二皇子把我关在囚车里，在长安城晃了一天。

　　他四处宣扬，说我身为皇子暗卫。

　　却生性放荡，嗜杀成性，甚至妄想背离自己的使命。

　　私自逃出天牢，当斩。

　　斩前，囚车游行，以示天下。

　　长安的人几乎都知道，周远山的结发妻子失踪了。

　　有人窃窃私语，说我长得很像周家阿福。

　　我忍着浑身疼痛，将杂乱的头发遮住了脸。

　　小五爷如今风生水起，我不能再拖累他了。

　　可不管怎么遮。

　　总有双眼在热切激昂地凝视着我。

　　我躲不掉。

　　恍惚间，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。

　　那人拦下了囚车，焦急地哭了起来。

　　她一边跳着，一边向前冲。

　　「那不是什么逃犯！她是我的女儿！」

　　「你们放了她！放了她！」

　　「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……」

　　是姨娘啊。

　　那个嫌弃我只会吃白饭、天天喊我烂胚子的女人。

　　我眼前模糊一片，额上未结痂的伤口裂开。

　　鲜血滚烫黏糊，遮住了我的视线。

　　后面的话，我再也听不清。

　　浑身都好疼，太疼了。

　　7

　　我还是没有死。

　　被二皇子当成囚笼里的金丝雀。

　　养在了他的宫殿中。

　　他也不会让我死，不过是向天下人示个威。

　　同时，也是在威胁我。

　　他说我的人，我的命，都是他李尚达的。

　　但和我总想逃出宫去不同。

　　有的人费尽心思，都想进宫里来。

　　「我花了好大的力气，才找到了一个那么像你的人。」

　　「但是小十八，她比不上你，别再逃了。」

　　我曾在宫里时，是二皇子的第十八个暗卫。

　　但和其他只会打打杀杀的暗卫不同。

　　二皇子总喜欢把我留在身边。

　　有事没事便戳我眉间的痣玩。

　　可他是个疯子。

　　偏执、病态、肆意、占有。

　　他不让人靠近我，每日就坐在我的牢笼前。

　　一遍又一遍地描摹我的画像。

　　这让赵玉儿很恼怒。

　　每次趁二皇子不在，她就发了疯似地在我面前笑。

　　笑了一会儿，她就哭。

　　她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。

　　自己费尽心思设下的圈套，竟套住了自己。

　　哭累了，她就用簪子，在自己眉间狠狠戳一个小窟窿。

　　非要弄出一颗和我一模一样的痣。

　　我说：「这宫墙之大，外头有个人还在等你。」

　　小五爷，应当最喜欢赵玉儿洁白无瑕的面容了。

　　小五爷，周远山，如今怎么样了呢？

　　姨娘呢，又还在四处潇洒吗？

　　我被困在这囚笼里，已经好久好久了。

　　可赵玉儿不回答我。

　　她双眼放光，突然露出了个阴沉的笑容。

　　过了几日，我在出宫门的小道上，见到了小五爷。

　　他一袭官袍，衣冠整齐，眉目炯炯。

　　和我擦肩而过。